[對愛不再懷疑]

    三舅公是我奶奶的弟弟,三舅婆是他太太。小時候我從來沒聽說過奶奶有這麼個弟弟,到美國後方才曉得。可能是當年怕「裡通外國」的罪名而不敢認這門親。

    到美國的第一夜與第二夜,我住三舅公家。現在想想那是一幢極小極普通的房子,在紐約的遠郊。那麼遠,大概是圖那裡的地皮便宜。

    剛從國內出來的我覺得有這樣清靜的、門口帶草坪的房子,三舅公和三舅婆他們一定很有錢。

    第三天我搬進了學生宿舍。那年底,我在三舅公家過了我在美國的第一個聖誕節。第二學期,我轉學到加州,和三舅婆他們的聯繫便疏了。拍起電影來,日曆、時間和過正常日子的人都對不上,與他們也就祇剩了年節卡片的來往。他們偶然地出現在我父母的言談中,漸漸知道他們的日子其實過得很清苦,所以總也不肯退休。

    由於我自己的生活中常常充滿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問題,自顧不暇,這些年中確實很少想到三舅公和三舅婆,所以今年八月當三舅婆突然給我打來電話時,我很有些吃驚。

    她在電話中說,三舅公故世後她不常出門,也很少跟人見面,但她想來舊金山見見我。

    掛下電話,我不覺納悶起來;我和她的接觸是在十多年前,這次來,不知還有什麼其他的事。早些年,我在美國剛開始拍電影,有些親戚和乾親戚們曾經來借錢。我因此猜三舅婆或許也是缺錢吧。我把與她共處的那幾天細細回想了一番,雖然不熟,但她在我初到美國的時日裡給過我溫暖,又是親戚,我其實早該主動寄些錢去的。

     一見到三舅婆,我便提出請她吃晚飯。她說不用了,就去喝杯咖啡吧。我開車刻意多兜一些路,想帶她去一家安靜的咖啡館,因為看得出老人有話想同我談。叫了咖啡和點心,我們坐下。她目光很重地望了我一會兒說:「真沒想到我這生這世還能見到你。你不知道我多想見見熊家的人啊 ﹗」

    說著她眼圈紅了。我雖然姓陳,但我奶奶姓熊,所以我身上也留有熊家的血。她丈夫死後,她太想念他了,以至能與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人見上一面,能在那血緣的支流上還看見一絲對他音容笑貌的承接,竟也成為她的安慰了。

    我心裡突然好難受,難受裡還夾著羞愧。老人為情而來,我卻以為她是來借錢的。

    三舅婆見我楞著不說話,便問我我先生對我好不好。我說好。她說:「現在你還年輕不會懂,將來你就知道,天底下能跟你說話的就祇有你男人。」

    一面說,她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流。我想起,三舅婆這輩子沒有孩子,三舅公是她唯一的親人。他們一九四八年一起到巴西,打了十七年工,攢下一些錢才一同遷到美國。三舅公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拿到學位後在銀行工作。三舅婆則留在哥倫比亞大學,始終做一份秘書性質的工作,一直到很晚才退休。他們淪落天涯,相依為命五十多年。他們靠相互間的信賴和理解,把他鄉的陌生漸漸暖過來,變成祇屬於他兩人的故鄉。所以三舅婆每說一個「我好想他」,我心裡都要緊一緊。三舅公死了四年,她還這樣不能自拔,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﹖

    我勸她想開些,斗膽開玩笑地講給她聽,我認識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最近嫁了個八十歲老頭,日子過得很開心。我還想繼續調解氣氛,她卻忽然一笑。

    那笑似乎是高深莫測的。她也許是笑我對感情這東西的無知。我覺得自己講什麼話都會不合宜,祇好又獃坐在那裡。

    她自言自語說:「他一天都沒有拖累我,說去就去了,也沒讓我伺候他幾年。」

    從來沒有老人跟我這樣訴過衷腸,我感動之餘,尚有些手足無措,亦或還有一點窘迫。

    我們沉默了許久。突然,她擦乾了淚水,換了個人似的對我說:「有件事告訴你,因為你是熊家的後代。」

    我讓服務員給我們添上咖啡,聽她慢慢講。我已注意到有些什麼東西使她的情緒昂然起來。

    三舅公和三舅婆顛簸辛苦了一輩子,總共存下了九萬美金。勤儉節約了一生的他們,計劃用這筆錢一同養老。可是三舅婆剛退休一年,三舅公便去世了。她怎麼能一個人去花這筆錢呢﹖幾十年來攢下的心血錢,驀然間變得毫無價值,三舅公這幾十年來送過她兩件貴重的禮物,一件是金婚紀念日送給她的金鋼鑽石和白金手鐲,另一件是七十歲送給她的紫貂大衣。三舅婆將這兩件禮物賣掉,換來一萬美金,加上九萬存款一並捐給了哥倫比亞大學。人人都知道,哥倫比亞大學不缺捐錢者,每年都有不少富翁為它捐錢。相比之下,三舅婆的十萬美金不算什麼。有人捐一百萬,但是那人或許擁有一億;三舅婆雖然祇捐了十萬,但這是她畢生的積蓄。誰都明白這同一捐贈行為對前者和後者的意味有多麼不同。校長帶一點困惑地與三舅婆談話,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。

    三舅婆告訴校長,這是為她死去的丈夫做的。見校長還再等進一步的解釋,她說:「我們一輩子忙忙碌碌,存下這些錢來,他都沒來得及花。現在他死了,沒有留下子女來思念他,也沒留下什麼業績,我捐贈這筆錢,在哥大校園留下他的名字,作為紀念。」

    她講得簡單平實,校長卻被感動了,決定在校園裡五個長長的石雕凳上刻上這樣一行字:「我們懷著愛心紀念大衛.熊。」

    「我常常去那兒坐坐。」三舅婆說,臉上有一種平靜的驕傲。

    我想像她踽踽獨行的身影在夏天深綠的校園,在冬天雪白的校園,在秋天和春天……她走向那些石雕凳上,坐下,長久地去看那一行字。也將會有其他人走來,看見這一行字。但她並不在意是否有其他人,同她一起看出這名字的重要,去一同懷想這名字含有的一個平凡正直的人格。之於她,這名字和人格都是無比重要和絕不平凡的。

    我看著她想,她竟如此地將精神和情感做了這番延伸。

    她說:「你如果去紐約,也可以去看看。」

    我說我會的。

    我想她從那長凳上站起時,一定不帶有掃墓祭亡後的心情。或許她帶有交談之後的盡興,帶有尋求安慰和給予安慰的溫馨。精神和情感的延伸在這裡是無限的。

    我對眼前這位老人肅然起敬。她穿一件米色外套,打一條很素的絲巾在領口;髮式是最不愛翻新的人留的。渾身上下的簡樸與和諧透出她獨有的風格,她終生的審美信條。

    我問她:「你現在靠什麼生活呢﹖」

    她說:「我有養老金,還有社會福利金。」

    那是極其微薄的。人進入風燭殘年,又是孤身一人,離鄉背井,該有足夠的錢來以防不測。

    三舅婆這時卻說:「實在老了,我還可以去養老院。」

    我不由得想起美國的養老院是個多麼悲慘的地方,而十萬美金可以換得最好的保母和專業護士,在她自己家裡給她無微不至的照顧。

    三舅婆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對同情心的邀請,也沒有任何對自己所作的犧牲的炫耀。能在她眼裡看到的祇是一個浩瀚、富有的精神王國。她一口一口喝著咖啡,樣子像她曾與三舅公一道的時候充滿安全和倚託,又是我在那個聖誕節之夜見到的三舅婆了。

    我們離開的時候,我有一剎那想去攙扶她。轉念又慶幸自己沒那麼做。三舅婆把千里迢迢見我一面也看成一種情感的完成。完成了,她那麼有著落地邁開步子。她無愧的左腳和無怨的右腳走出那種我從未見過的平衡。

    我就這麼看著她走遠。

    有如在這渾沌、有限的物質世界裡流過一股清泉,它透徹、晶亮,使我對愛不再懷疑,對未來不再恐懼。

陳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