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不清是哪一年了，一個提不起勁，看著時鐘等下班的午後，他闖進我的辦公室，來勢洶洶：「為什麼捐贈器官要家屬同意？」一百七十多公分的身高，帶著江浙口音的伯伯，眉宇之間流露著一絲英氣和慧黠。我耐心解釋：「固然捐贈是個人的事，但常常在意外發生後，家人不同意，若順死者意，會有很大抗阻。站在醫院立場，也不忍不尊重未亡人的意願，或強他們所難。因此最好是事前溝通好，避免日後的衝突。」老人家不表茍同，而且對現有的器官捐贈說明書表示不滿，如書寫得不夠人性化，未完全尊重捐贈者等等。我望著眼前的這位伯伯，一個典型的退役軍人，不過在抗議的背後，不全然是憤世嫉俗的情結，似乎仍有很大理性的協商空間。我帶著好奇，請他坐下，表示他對書面的建議十分中肯，我們應修改，但對捐贈需要家人支持的部份，誠懇地表示限於國情，請他諒解。
他收起氣燄，慢慢和我做些交談，也對醫院社會工作有些好奇，問了不少問題。說到他目前的狀況，退休後賦閒在家和太太帶孫。「我的女兒事業正在衝刺，二老為她帶孩子，讓她無後顧之憂，算是用我們的夕陽換她的朝陽。」我心中暗嘆：好一位健康的老詩人！「退休後一直在找自己的生活目標，決定為台灣民主盡一份心力，早年軍中受制很多，退休後反而自由，可以以一小市民立場，盡監督政府之責。」每天關心身邊的小事。看到基隆河漂下不明物體，立即向當地環保單位投訴。基層反應熱心，就再向上褒他一筆，如果冷漠，也會上書請上級注意。為了增加自己法律常識，還買了六法全書做後盾，另外家中添了兩個檔案櫃，好把自己的不平之鳴一一整理列檔。我看著這位貌不驚人的伯伯，欽佩之心油然而起，突然見他得意的摸摸腦勺，問：「你看我的頭髮剪得如何？」我正不明就理，他哈哈笑道：「我自己剪的，這是我最近給自己的另一個目標，做我以前做不到的事。」我的童心被他激起，也興緻勃勃地問他是否聽過一個含羞草由來的故事：一個驕傲的理髮師手藝無人能比，別人挑戰要他試理自己的頭髮，他試後發現太難，見不得人，羞愧投河，長出含羞草…..。他聽後朗聲大笑，得意之情不在言下。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第一次的談話，也開啟了我們的忘年友誼。
往後他不時寄一疊東西給我，或偶爾出現在辦公室。寫的談的多半是他的小市民伸張民主之聲，常常把投訴書影印給我，我悉心拜讀，常邊讀邊笑，對他的執著、死咬不放暗中加油。對他的引據六法全書，有模有樣更是打心裏叫好。不管是他發現所住大廈管理員代郵局派信給住戶時，當下翻閱郵電法，查證郵件必須交至當事人且不應假手他人，而後騎上摩托車帶著大廈管理員到郵局申告，或是上書內政部舉發市立機構營業不開發票之實，都讓我拍案叫絕。在全台灣一百五十萬左右的老年人口中，他可真是獨樹一幟。有一次他來辦公室一臉洩氣，我問怎麼了，他說檔案櫃鎖了，不想再努力了。原來當時高新武辦吳蘇案讓他對司法徹底失望。我邀他來醫院做志工，他說：「我受不了看到病人受苦，這種事做不來。」我又介紹社會局銀髮貴族，他說：「我沒什麼技藝可薪傳，不過我倒一直希望做公民老師。」我突然感到一陣悲涼，多冀望曾經上過他的公民課，或是讓我的孩子上他的公民課，但是這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。這麼特別難得的老師，體制內卻沒有他存在的空間。
幾年後我決定離開醫院，徵詢他的意見，他未置可否，如以往地對我表示信心。有一天他進來問道：「醫院佛堂、天主堂跟你們有什麼關係？」我提到工作上看到病人需要的身心安頓超越醫療所能提供，所以經過幾年的建議爭取，總算老天成全，從設計、完成到每日的管理，都匯集了各方助力，正式有志工排班駐守。每想到四界神佛聚在醫院，為受苦的病人和家屬祝禱加持，就有點安心。他深深看我一眼，嘉許盡在不言中。
每年耶誕節都接到他的賀卡，並附上伉儷倩影，一會兒是遊俄，一會兒是遊歐。後不久他也再度打開上鎖的檔案櫃，繼續在台北上空，展翅俯視這個既美麗又醜陋，既光明又陰暗的城市。手中揮舞著唐吉訶德的寶劍，找尋他的風車。
我一直沒有告訴他，他的超越不僅是含羞草的故事所能涵蓋，他是一個既能修自己頭髮，也能刮別人鬍子的真正「師父」。